看完李安的色戒,讓人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感,只能靜靜的消化、靜靜的回神。
張愛玲的這篇「不好看」的小說,之所以驚世駭俗,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、忠奸不明的價值觀。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,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。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,張愛玲的漢奸,也不那麼明白地可惡,長得「蒼白清秀」,最貼近的描述,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:「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,不過有點悲哀。他的側影迎著台燈,目光下視,睫毛像米色的蛾翅,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,在她看來是一种溫柔憐惜的神氣。」
獵人與獵物 角色很弔詭更「嚴重」的是,女特工之所以動情,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裡的純純的愛,而是,性愛。「事實是,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,把積鬱都沖掉了,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。」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,「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。」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,是由於她純純的愛,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,但是,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,而產生情,而背叛大義,這,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,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。「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,只是有感情。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,虎與倀的關系,最終極的佔有。」就權力的掌控而言,易先生是「獵人」,王佳芝是「獵物」;就肉體的釋放而言,王佳芝可能是「獵人」,易先生是「獵物」。
因為有如此濃烈的「色」,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「戒」。易先生把一枚「戒指」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,究竟是易先生施「戒」於王,還是王是易先生的「戒」,恐怕是一個辯證關係、互為連環。「虎」和「倀」是什麼關係?「倀」和「娼」又是什麼關係?在小說裡,性寫得隱晦,但是張愛玲彷彿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;「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」,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。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齣戲裡關鍵的地位,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,其實都源自這裡。
性愛精準拿捏張力瀕斷裂李安對性愛的拿捏,非常精準。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意,因為專家會指出,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裡常會出現,用來凸顯「權勢就是春藥」的主題。但是在其後的床戲中,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揉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,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、對命運的態度: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,知道自己前途堪虞。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,命提在手裡。兩人的表情,有絕望的神色,性愛,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贖也是最後一搏;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槍,暗殺和刑求,陰雨綿綿,「色」與「戒」在這裡做最尖銳的抵觸對峙,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。
張愛玲曾經深愛胡蘭成,胡蘭成曾經傷害張愛玲。張愛玲對於「漢奸」胡蘭成,有多麼深的愛和恨?不敢說,但是在「色戒」裡,王佳芝身上有那麼多張愛玲的影子,而易先生身上又無法不令人聯想胡蘭成。
「色戒」會讓張愛玲塗塗寫寫三十年,最後寫出來,又是一個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東西,太多的欲言又止,太多的語焉不詳,太複雜的情感,太曖昧的態度,從四十年代她剛出道就被指控為「漢奸文人」這段歷程來看,「色戒」可能真是隱藏著最多張愛玲內心情感糾纏的一篇作品。
深度掌鏡 窺見極致藝術「色戒」,照媒體的穿鑿附會下似乎是寫鄭蘋如和丁默筺的故事,實際上,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,那愛與恨、「獵人與獵物」、「虎與倀」的關係、那「終極的佔有」,寫的哪裡是鄭蘋如和丁默筺呢?李安說,他讓梁朝偉揣摩易先生角色時,是讓他把丁默筺、李士群、胡蘭成、戴笠四個人的特質揉合在一起的。湯唯演的,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。
性愛可以演出這樣一個藝術的深度,Bravo,李安。
- Dec 12 Wed 2007 23:56
Lust, Cautio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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